1947年深秋的天津，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路上，風里已經裹了幾分寒意。大理道53號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，董玉貞踩著繡花鞋跨進去時，鬢角的銀簪晃了晃——這是她今早特意別上的，想著要和李寶旿好好談談那筆該給的美金。

可剛邁進客廳，她的話還沒出口，李寶旿的二太太施美麗就從樓上沖下來，指甲蓋兒上的蔻丹紅得扎眼："玉貞姐，您又來要錢？上回說的皮大衣還沒兌現呢！"董玉貞攥著帕子的手緊了緊，帕角繡的并蒂蓮被揉得皺成一團。她記得清清楚楚，三天前李寶旿摸著她手背說："明兒就去百貨公司，給你挑件頂好的。"可這會兒施美麗懷里抱著件駝色大衣，領口的狐毛在風里顫巍巍的："寶旿哥新給我買的，您瞧這料子——"

"夠了！"李寶旿從書房沖出來，西裝褲腳沾著煙灰，"玉貞，不是說好了等這月家用下來？"董玉貞望著他泛紅的眼尾，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在大沽口碼頭，他穿著月白長衫站在船頭，說要娶她做天津最體面的少奶奶。那時她爹拍著胸脯說："李家五少爺是留洋的，有學問，跟著他不吃虧。"可日子過著過著，就變了。董玉貞低頭看自己的粗布衫，袖口磨得起了毛邊。她十六歲嫁過來，頭年生老大，第二年老二，十年里連生六個，最后兩個沒保住。現在懷里還揣著七個月的身孕，可李寶旿早就不叫她"玉貞"了，當著下人的面喊"孩子媽"，背地里連名帶姓罵"蠢貨"。

"我不要等了。"董玉貞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，"今天必須給錢。"李寶旿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："你當我是開銀行的？"施美麗往他身側靠了靠，香水味混著脂粉氣撲過來："寶旿哥，咱們去前院看看新到的留聲機吧，我讓傭人煮了咖啡......""滾！"董玉貞抄起茶幾上的琺瑯缸砸過去，瓷片崩在施美麗腳邊。李寶旿抄起旁邊的雞毛撣子就抽，一下、兩下，董玉貞捂著肚子蜷在地上，眼前發黑。她聽見李寶旿罵："瘋婆子！再鬧我連你娘家都告！"可她不怕，她爹是曹錕舊部，當年帶著兵在津門跺跺腳，城墻都得抖三抖。

誰知道這次李寶旿真動了狠。夜里董玉貞疼得直冒冷汗，想喊人卻發不出聲——她被鎖在西廂房里。后來她聽見外頭有動靜，像是鋸子拉木頭的聲音，混著施美麗壓低的啜泣："寶旿哥，要不......""閉嘴！"李寶旿的聲音像淬了冰，"明兒把她裝箱子，說是寄去德國的。"董玉貞是在第三天夜里沒的。她迷迷糊糊聽見箱子封條撕拉的聲音，想掙扎卻使不上勁。最后一口氣散在喉嚨里時，她聞見了熟悉的松木香——那是她陪嫁的紅木衣柜的味道。

直到十月底，住在芮樂家隔壁的張嬸兒才覺出不對勁。她家那只花斑貓最近總往車庫跑，蹲在木頭箱子前直扒拉，喉嚨里發出嗚嗚的叫聲。"我說老芮，"張嬸兒敲開芮樂家的門，"你這箱子放地下室斷半個月了，味兒都散出來了，該不是裝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？"芮樂跟著張嬸兒下到地下室，霉味混著股甜腥直往鼻子里鉆。木頭箱子上的封條裂了道縫，他剛要伸手，那貓突然"喵"地一聲竄上墻。芮樂心里"咯噔"一下，抄起斧頭劈開封條——腐壞的碎布片掉下來，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皮膚，還有幾縷纏在木板上的頭發。警察來的時候，董玉貞的大姐董玉芝正攥著報紙等在局里。她昨天在報上看見李寶旿登的尋妻啟事，說董玉貞十月廿五外出未歸，可她前兒個還撞見李寶旿和施美麗在起士林吃西餐。"警察同志，"董玉芝的手直抖，"我妹夫肯定有問題，上個月我妹還跟我說，李寶旿要跟她離......"

地下室的燈擰亮時，在場的人都捂住了嘴。董玉貞的尸體被肢解成七八塊，頭顱被燒得只剩半張臉，可左邊耳后那顆朱砂痣還在——董玉芝一眼就認出來了。法醫掀開裹著尸塊的破布，胃里還殘留著沒消化的安眠藥片。"這是先被藥暈，再遭毒手的。"法醫推了推眼鏡，"分尸工具是廚房的菜刀，現場血跡擦得很干凈，應該是熟人作案。"李寶旿被帶進局里時，還穿著那身藏青西裝。他盯著地上的血跡，突然笑出了聲："警察同志，我就是和她吵了兩句，誰知道她自己撞墻死的？"可施美麗在隔壁審訊室里已經扛不住了，她哭著說："是我幫他分的尸......那天他說要送我去香港，讓我搭把手......"

證據鏈一點點串起來。李寶旿承認，十月廿五那天，董玉貞發現他給施美麗買大衣后，兩人又吵了起來。他抄起煙灰缸砸她的頭，見沒斷氣，又用繩子勒。等董玉貞咽氣，他怕事情敗露，就和施美麗把尸體搬到浴室，用菜刀一塊塊割下來。"我想著把頭燒了，尸體裝箱子寄去德國，誰能查到？"他說這話時，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袖扣——那是董玉貞用攢了半年的錢給他買的，說是"男人戴這個體面"。法庭宣判那天，董玉芝抱著妹妹的遺照坐在旁聽席第一排。李寶旿被押上被告席時，忽然扭頭沖她笑："玉芝姐，我對不住你妹妹......"董玉芝沒理他，只是把遺照往懷里攏了攏。照片里的董玉貞穿著紅棉襖，懷里抱著剛滿月的老大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
最終，李寶旿被判死刑，施美麗無期徒刑。可再重的刑罰也換不回董玉貞的生命。她的四個孩子被董政國接回董家，老二后來在日記里寫："我娘的手最巧，會給我繡虎頭鞋，會蒸糖三角。可我爸說，她是個沒文化的鄉下女人。"案子結了，可天津衛的老人們至今還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冷。有人說，大理道53號的梧桐樹上，有只花斑貓整整叫了七天七夜，直到雪把樹枝壓斷了才沒了聲息。

董玉貞的故事，不過是民國萬千婚姻悲劇里的一例。她大字不識幾個，卻用一生的辛勞撐起了一個家；她沒讀過新式學堂，卻用最笨拙的方式愛著自己的丈夫——直到最后一刻，她可能都沒弄明白，為什么那個說要娶她做少奶奶的男人，會變成殺她的兇手。舊時代的婚姻里，太多女人像董玉貞這樣，把一輩子鎖在"相夫教子"的牢籠里。她們沒有學識，沒有事業，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。當婚姻出現裂痕時，她們除了哭鬧、爭吵，連反抗的武器都沒有。董玉貞的悲劇，不是她一個人的錯，而是那個時代所有被忽視、被輕賤的女性的共同命運。

如今再讀這段舊案，我們除了為董玉貞惋惜，更該記住：婚姻從不是女人的全部戰場。讀書、學習、擁有自己的天地，不是為了"討好"誰，而是為了在風雨來臨時，能有一把撐住自己的傘。董玉貞若有半分醒悟，或許能在那個深秋的午后，推開大理道的門，走向屬于自己的新生。